每一座房子都有自己的故事,静静坐落在时光里,只有懂的人才会感受到每一条刻痕的心情。
褐色的泥巴地,驮着一座黄土和黑瓦撑起的老房子,多少次,缓缓地,从旧时光走进我的梦里。梦里有光,有色彩。玉米推搡出金色的房梁,斑驳的墙壁接下阳光从瓦缝伸进来的橘红色的脚丫,哪想竟踩碎了三十年的老式挂钟。然后隐约感觉到鸟鸣,鸡叫,狗吠,女人的呼喊,小孩的笑声……却听不到。梦没有声音。
更多的是黑夜。老房子在黑暗里沉睡,而我在沉睡中看见了它。水井旁的灯泡虚弱地亮着,整条小路浸染在暗淡的橘黄色的颜料里。蜂箱旁站着一位老人,安静地,定定地,对着融在黑暗里的我微笑。直觉告诉我她一定是想说些什么,但是她没有。或者说,我听不到。
十年前的她是多么喜欢说话啊,坐在稻场里遇见过路人会热情地打招呼邀请对方来家里坐,饭桌上盛满了这个村谁家的姑娘嫁了个好人家、那个庄谁家的母猪生了十二只崽的消息和故事。我曾经时常会想起她,想起她在的老房子。
母亲告诉过我,她是一个被生母送出去的孩子,因为穷。后来她有了三个孩子,终于和外公用双手,创造了第一座属于自己的瓦房。孩子慢慢长大,猪生了好几窝崽,屋后的果树开了几度花,渐渐地,变成了我记忆里的老房子。
屋前躺着菜园,屋后坐着老山,山上埋着土豆和红薯,坡上立着桑葚和野花。到了每年八月,屋前挂起一排彩色的被子,她说,这房子太潮,惹得孩子皮肤过敏生了荨麻疹,得拿出来晒一晒才好。我在的时候,最喜欢去机房,看风车把暗黄色的麦壳吹出来,看雪白的面粉从打面机里滑下来,看即使带了帽子还是粘了满脸面粉的她,在记账本上认真地写下,面粉,五斤。
我和她睡老房子最靠里的一张棕床。棕丝做的床,人躺下去的时候中间会陷下去一个窝,好像那种挂在树上的秋千床,满足了一个小女孩的幻想。外面还有一间亮堂、宽敞一点的房间,那是舅舅舅妈的卧室。她曾在那间房的镜子前,因为小黑猪的病治不好,抱着我和姐姐哭了。后来我还时常想起,小黑猪在猪圈的围栏上蹭痒的模样,和她哭红的双眼。
当我再想起老房子,总是会想起脱落的墙皮。白色掉到地上后,露出里面褐黄色的泥土,坚硬,仿佛整座房子的骨骼,宣告着它的骄傲。而那些躺在地上,后来化成灰尘被风吹走的墙皮,见证了我大部分在老房子的时光。
再回家,我看到的是一座新建的平房。水泥地,石灰抹的雪白的墙。温室火炉烧着热水,炉膛里燃烧着曾经孕育大米的风车的残骸。她不在了,连着她的缝纫机,和她的老房子。
她是趁着外公出去做工的时候,喝下的农药。在她与癌症抗争的第四个年头,病情基本稳定已经挨过了最艰难的日子的时候,在她还没有看到她的外孙女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冬天,人们还在庆祝春节,在雪刚刚开始融化的时候,她走了。不是干干净净地躺在医院,也没有任何亲人在身边。而是一个人,在刚建的新房子里,当天边残留一丝夕阳的时候,坐在椅子上,缓缓地喝下了绿瓶子里的毒药。
我不想再提起,考完试得知消息时的心情。那时她已经走了三个多月,而这三个月里,我每星期都会打电话回家询问她的情况。母亲每次都说,你别担心,好好复习,外婆的状况很稳定。后来我才惊觉,电话那头的母亲承受了多大的痛苦,竟每个周末都要被我拿刀,把伤口生生剜开一次。
新房子已经建好了三年,她却只住了一年。就是在我知道消息的那一刻,许多事情在脑海里浮现出来,翻涌堆积。
我责怪她,为什么推掉老房子?我喜欢它。她说,老房子太潮了,你每次回来都过敏,难受啊!建了新房子,通风见光,你不过敏,就可以常常回来玩了。可是,老房子死掉的时候,我的时间也随之埋葬了。后来,她也离开了我,带着我的心脏的一角,长眠在后山的土地里。
查出癌症的第一个夏天,她在我面前哭得不能自己,怨自己成了累赘。她是那样一个传统保守的人,一辈子为了孩子没有享过福,舍不得吃舍不得用,不会爱自己。家庭和睦幸福是她最大的心愿。得病,她称之为,拖累孩子。这种思想,在这代老人的头脑里根深蒂固。
在新房子过的第一个春节,火炉烧得正旺。她早早地进屋休息,隔壁细碎的争吵埋在忽高忽低的炉火里。过去的十几年里,矛盾的种子不断发芽,终于在导火索的刺激下,催生出恶之花,变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如今这新房子,只剩一个沉默寡言,只有出去做活才能排遣寂寞的老人。数年来,我从未梦见它,却常常梦见老房子。梦里我从坎下的菜园里看过去,房子映在夕阳的火焰里,她坐在门口认真地纳鞋垫。道场里,母鸡领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鸡觅食嬉戏。有的时候她也会出现在村子的路口,向我挥手。听到我偷偷把她给的钱藏在了枕头下面的时候,她竟开始骂我,骂着骂着眼睛就红了起来。车开了,我不忍心回头看。然后我就真的,再也见不到她了。
这样想着,继续生活着。她和老房子活在我过去十几年的记忆里,而新房子里有另一位老人,时刻提醒着我要回去探望。每当我想到母亲说想买新房子时的语气和神情,回忆起种种开心或不开心的过往,便多了一份努力生活的动力和念想。
每一座房子都有自己的故事,静静坐落在时光里,只有懂的人才会感受到每一条刻痕的心情。人们在房子里生活,房子因人而改变。每个人也都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憧憬着一座或清晰或神秘的房子,带着曾经的记忆,和老房子留下的气息。而我们就在不同的房子里,爱着恨着某些人,想着念着某些事,度过悲伤和快乐的日子。然后,一切都深深地刻进生命里。
就像我终于懂得,那夜的梦里,她说的是,考上大学了啊!真好,真好。要常回来看看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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